京城之中,亦多有自满之人。识者见之,发一冷笑而已。又有当名士者,鄙科名为粪土,或好作诗古,或好讲考据,或好谈理学,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。自识者观之,彼其所造,曾无几何,亦足发一冷笑而已。故吾人用功,力除傲气,力戒自满,毋为人所冷笑,乃有进步也。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,第累年小试不售,恐因愤激之久,致生骄惰之气,故特作书戒之。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。幸甚幸甚。国藩手草。
道光二十四年十月廿一日
前次回信,里面有四弟的诗,想必已收到了。九月里给家中的信中有送率五的诗五首,想必也都看过了。我们做学问,最重要的是虚心。我曾看到朋友中一些颇有才华的人,都恃才傲物,动不动就说别人不如自己。不论是乡试还是会试的文章,他都骂人家言语不通,不仅骂房官,也骂主考,考不取就骂学院。平心而论,这种人自己写的诗文并没有过人之处,而且有些根本就羞于示人,但他们就是不肯反过来要求自己,总说别人不好。既骂考官,也骂同科率先考中之人。人要有了傲气,便不会有进步,结果只能失意潦倒一生,碌碌无为,人生也不会有任何转机。
我这一生在科名上还算顺利,只是在小考时考了七次才被录取。不过,每次考不好都没有说过一句不满的话,只惭愧自己在考试时写的诗文太差。现在想起来,还感到难过。当时虽屡遭失败,但不敢出一句怨言,此事确属事实,几位弟弟问问父亲、叔父和朱尧阶就会知道。考场中只有以拙劣的文章而侥幸得中的人,没有以出色的文采而被埋没的人,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。
三房的十四叔,读书不是不勤快,只是傲气太重,自满自足,终究一无所成。
京城里有傲气的人也很多,有见识的人见了,只冷冷一笑而已。还有的人自诩名士,把科名看成粪土。他们有的喜欢作古诗,有的喜欢讲考据,有的还喜欢谈理学,招摇过市,喧闹张扬,自以为能压倒一切。在有见识的人看来,这些人其实没有什么造诣,只能让人冷冷一笑罢了。我们应当一心用功,尽力消除傲气,防止自满,不让别人在一边冷笑,才能进步。几个弟弟平日都是恭恭敬敬,几次小考没有如意,我怕你们会因长期不满而养成骄惰的习气,所以特地写这封信给你们,希望注意防止这种情绪。你们定要想想我的这些话,深刻地反省一下,如若能够做到,那真是幸运。国藩手书。
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
前月寄信,想已接到。余蒙祖宗遗泽、祖父教训,幸得科名,内顾无所忧,外遇无不如意,一无所觖矣。所望者再得诸弟强立,同心一力,何患令名之不显?何患家运之不兴?欲别立课程,多讲规条,使诸弟遵而行之,又恐诸弟习见而生厌心;欲默默而不言,又非长兄督责之道。是以往年常示诸弟以课程,近来则只教以有恒二字。所望于诸弟者,但将诸弟每月功课写明告我,则我心大慰矣。
乃诸弟每次写信,从不将自己之业写明,乃好言家事及京中诸事。此时家中重庆,外事又有我料理,诸弟一概不管可也。以后写信,但将每月作诗几首,作文几首,看书几卷,详细告我,则我欢喜无量。诸弟或能为科名中人,或能为学问中人,其为父母之令子一也,我之欢喜一也。慎弗以科名稍迟,而遂谓无可自力也。如霞仙今日之身份,则比等闲之秀才高矣。若学问愈进,身份愈高,则等闲之举人、进士又不足论矣。
学问之道无穷,而总以有恒为主。
兄往年极无恒。近年略好,而犹未纯熟,自七月初一起至今,则无一日间断,每日临帖百字,抄书百字,看书少亦须满二十页,多则不论。自七月起至今,已看过《王荆公文集》百卷,《归震川文集》四十卷,《诗经大全》二十卷,《后汉书》百卷,皆朱笔加圈批。虽极忙,亦须了本日功课,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,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。诸弟若能有恒如此,则虽四弟中等之资,亦当有所成就,况六弟、九弟上等之资乎?
明年肄业之所,不知已有定否?或在家,或在外,无不可者。谓在家不可用功,此巧于卸责者也,吾今在京,日日事务纷冗,而犹可以不间断,况家中万万不及此间之纷冗乎!树堂、筠仙自十月起,每十日作文一首,每日看书十五页,亦极有恒。诸弟试将朱子《纲目》过笔圈点,定以有恒,不过数月即圈完矣。若看注疏,每经亦不过数月即完。切勿以家中有事而间断看书之课,又弗以考试将近而间断看书之课。虽走路之日,到店亦可看;考试之日,出场亦可看也。兄日夜悬望,独此有恒二字告诸弟,伏愿诸弟刻刻留心。幸甚幸甚。兄国藩手草。
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廿一日